
小林把那套跟了我三十年的刨子还给我的时候维嘉资本,手是抖的。
他说,师父,我错了。
他说,那个“神国”,原来就是一片海市蜃楼。
我接过那套乌木柄的刨子,入手还是那么沉,像是攥着半辈子的光阴。我没看他,只是用指腹轻轻摩挲着刨刃上几乎看不见的豁口,那是我们师徒俩一起修复一座古庙的屋檐时,不小心磕在了一颗老钉头上留下的。
那时候,他还是个眼里有光,手上沾满木屑的半大孩子。
我早就知道,他一心想去的那个地方,根本不存在。但我没拦着。
有些路,别人告诉你有坑,你不信,非得自己摔一跤,才知道疼。
我只是在他出发前,把他那张画得天花乱坠的地图,也就是他所谓的“寻神指南”,悄悄调校了一下。我把我这维嘉资本辈子吃饭的手艺——那份对尺寸、对榫卯、对木头脾性的敬畏,像一枚看不见的罗盘,嵌进了他的脑子里。
这罗盘能带他去任何地方,建起任何他想要的亭台楼阁。
展开剩余96%但我也给这罗盘的指针,设了个回程。
当他把所有捷径都走尽,把所有浮华都看遍,当他以为自己即将抵达云端上的“神国”时,那指针,会毫不犹豫地,稳稳地,指向他出发的地方。
指向我这个尘土飞扬的老木工房。
指向家。
第一章 老狗与小狼
我的木工房,开在老城区的深巷里。
巷子窄,汽车开不进来,只有收废品的三轮车叮叮当当地响着,偶尔路过。阳光被两边高高低低的旧楼房切割成一条一条的,懒洋洋地洒在门口那棵半死不活的石榴树上。
小林第一次来的时候,就是被这棵石榴树上结的一个蔫巴巴的石榴给砸了脑袋。
那年他十六,瘦得像根豆芽菜,穿着不合身的校服,背个大书包,一脸倔强。他没哭也没闹,捡起石榴,走到我门口,问:“老师傅,听人说您这儿招徒弟?”
我正拿着一把角尺,对着一块刚开出来的花梨木比划。木屑的香气混着老房子特有的潮味儿,是我闻了一辈子的味道。
我抬眼打量他,说:“我这儿不叫招徒弟,叫找个能把手艺传下去的人。你,行吗?”
他把书包往地上一放,露出一双清亮得吓人的眼睛:“我不知道行不行,但我肯学。”
就这样,他留下了。
我姓陈,街坊都叫我老陈。干了一辈子木匠,从给邻居家打家具,到后来专门接一些古建修复的活儿。这手艺,是爷爷的爷爷传下来的,到我这辈,眼看就要断了。我儿子在城里当程序员,两只手只会敲键盘,连刨花和锯末都分不清。
小林的出现,像是老天爷看我可怜,给我这潭死水里扔了颗石子。
他有天分,真的有。
一块木头拿到手里,他用指关节敲一敲,听听声,就知道这木头是燥是润,是直是弯。我教他认墨斗,拉墨线,他拉出来的线,笔直,利落,像是刀切过一样。我让他练刨工,一开始手上全是泡,血泡磨成茧,不出半年,他刨出来的木板,光得能照出人影。
我最看重的,是他那股子钻研劲儿。
为了搞懂一个复杂的榫卯结构,他能抱着一本缺了角的《营造法式》,在灯下一坐就是半宿。有时候半夜我起夜,还能看见他屋里的灯亮着,他一个人在小院里,拿着几块废木头,在那儿拼了拆,拆了拼。
那样子,像一头刚开始磨牙的小狼,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好奇和征服欲。
我打心眼儿里喜欢他。我把他当自己的儿子教,不光教他手艺,也教他做人。我告诉他,做木工活,跟做人一个道理,不能欺心。木头是有生命的,你对它好,它就给你结结实实地撑起一片屋檐;你糊弄它,它早晚有一天会给你掉链子。
“咱们这行,靠的是手,更是心。”我经常一边磨着凿子,一边跟他念叨,“心正,手下的活儿才正。”
那些年,我们师徒俩一起干了不少活儿。城郊有个关帝庙,大梁被白蚁蛀了,我们俩搭着脚手架,吊在半空中,用偷梁换柱的法子,硬是把一根几百斤重的新梁给换了上去。市里的文化馆,有个旧戏台要翻修,上面的雕花烂得不成样子,我们对着老照片,一刀一刀,把那些龙凤、牡丹又重新“绣”了上去。
每干完一个活儿,我都会带他去巷口的小饭馆,要一盘花生米,两瓶啤酒。
他酒量不行,一杯下肚脸就红,话却多起来。
“师父,咱们这手艺,真是绝了!”他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,“以后我也要像您一样,当个大木匠,把这些老祖宗的好东西,都修得好好的。”
我笑着呷一口酒,不说话。
我心里清楚,他跟我,不是一种人。
我像这巷子里的一条老狗,习惯了自己的一亩三分地,闻惯了这里的气味,离不开。
而他,是山里的小狼。他的眼睛,总是看着巷子外面的天。那片天,比我这木工房的天,要大得多,也亮得多。
我知道,他迟早要走的。
第二章 风从外面来
转折点,发生在他二十四岁那年。
那天下午,巷子口开进来一辆黑得发亮的轿车,跟我们这灰扑扑的老街区格格不入。车上下来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,戴着金丝眼镜,手里拎着个皮包,一进我这院子就四处打量,眼神里带着一种挑剔的审视。
他自称姓黄,是个开发商,想在郊区建一个大型的“仿古文旅小镇”,专门搞旅游。
“陈师傅,”黄老板笑呵呵地递给我一支烟,被我摆手拒了,“我可是慕名而来啊。听说您是这行里数一数二的大家,尤其擅长传统营造工艺。”
我没接他的话,低头继续打磨手里的一个斗拱。这种人我见得多了,嘴上抹蜜,心里全是算盘。
黄老板也不尴尬,自顾自地打开皮包,抽出一卷图纸,在我的工作台上一摊开。
那是一张效果图,画得极其漂亮。亭台楼阁,雕梁画栋,小桥流水,一步一景,看起来就像是把江南的园林整个搬了过来。
“怎么样,陈师傅?我们这个项目,叫‘梦回江南’。建成之后,绝对是本市的文化新地标!”黄老板的语气里充满了煽动性。
小林闻声从里屋出来,一眼就被那张图纸吸引住了。他凑过去,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,像是被勾了魂。
我瞥了一眼,心里就有数了。
画虎画皮难画骨。这图纸看着花哨,但骨子里透着一股子急功近利的浮躁气。那些所谓的“古建”,斗拱的比例不对,屋檐的曲线僵硬,完全没有传统建筑那种舒展、沉雄的气韵。说白了,就是个样子货。
“黄老板,”我放下手里的活儿,擦了擦手,“您这活儿,我接不了。”
“为什么?”黄老板愣住了,小林也一脸不解地看着我。
“您这不是盖房子,是搭台唱戏。我这手艺,是用来盖能住人、能传代的东西的,不是用来搭戏台子的。”我的话说得很直。
黄老板的脸沉了下来:“陈师傅,话不能这么说。我们这是商业项目,讲究的是效率和成本。当然,质量我们也会抓,不然怎么会来找您呢?”
“效率和成本?”我冷笑一声,“我做一个榫卯,要选料、开料、画线、凿眼,一套工序下来,最快也要半天。您这图上成百上千个构件,按我的做法,猴年马月能完工?您等得起吗?”
黄老板被我噎得说不出话。
小林却在这时开了口,声音不大,但很坚定:“师父,我觉得可以试试。”
我猛地回头看他。
他迎着我的目光,毫不退缩:“师父,时代不一样了。咱们不能总守着老规矩。有些地方,可以用现代的工艺替代嘛。比如一些不承重的装饰构件,可以用机器预制,现场拼接,速度快,成本也低。只要外观看起来一样,不就行了吗?”
“混账!”我一拍桌子,震得满桌的工具都跳了一下,“你说的是什么话?什么叫‘看起来一样’?形似神不似,那就是假的!是骗人的!我教你的东西,你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?”
我很少发这么大的火,小林吓得脸都白了,嘴唇哆嗦着,想反驳,又不敢。
黄老板见状,赶紧打圆场:“哎,陈师傅,别生气,年轻人有想法是好事嘛。小林师傅,是吧?我觉得你的思路就很好,很有创新精神嘛!”
他转向小林,递过去一张名片:“小伙子,这是我的名片。我觉得我们很有共同语言。你要是愿意,可以来我们公司,我给你专门成立一个项目部,你来当总工程师,全权负责这个‘梦回江南’的技术把关。待遇,绝对比你在这儿敲敲打打强一百倍!”
小林的眼睛,一下子亮了。
那道光,我见过。那是狼崽子看到猎物时才会有的光。
我知道,风,终究还是从外面吹进来了。这间老院子,留不住他了。
第三章 罗盘与远方
那天晚上,我们师徒俩谁也没说话。
我一个人坐在院子里,对着那棵石榴树,一盅一盅地喝着闷酒。小林在屋里收拾东西,窸窸窣窣的,像只不安的老鼠。
他终究是走到我面前,站定,低着头,像个做错事的孩子。
“师父,对不起。”
我没看他,只是盯着杯中晃动的酒液:“想好了?”
“嗯。”他声音很小,“我想去试试。”
“为什么?”
他沉默了很久,才抬起头,眼里有迷茫,有渴望,也有一丝愧疚。
“师父,我跟您学了八年手艺,我很感激您。但这八年,我们修的都是别人的东西,老的,旧的。我……我也想亲手盖一个属于我自己的东西,一个全新的,宏伟的,能让所有人都看到的东西。”
他顿了顿,声音激动起来:“黄总说了,这个项目要是成功了,我就是首席设计师!以后还会有第二个、第三个项目……师父,我想让咱们这门手艺,被更多人知道,而不是窝在这条小巷子里,慢慢被人遗忘!”
我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,辛辣的液体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。
“被人知道?”我哑着嗓子笑了,“是被黄老板那样的人,包装成一个赚钱的噱头,被人知道吗?小林,你管那叫手艺?那叫商品!”
“可商品有什么不好?”他梗着脖子反驳,“手艺也要吃饭啊!师父,您守着这些老规矩,一辈子清贫,图什么呢?我不想过您这样的日子!”
“我这样的日子怎么了?”我霍地站起来,指着院子里堆放的木料,指着墙上挂着的工具,“我吃得饱,穿得暖,睡得踏实!我做的每一个活儿,都对得起自己的良心,对得起祖师爷!这就够了!你想要的那种日子,高楼大厦,香车美女,那是你要的‘神国’,不是我的道!”
我们的争吵,最终不欢而散。
第二天一早,他拎着一个简单的行李包,站在我门口,要走了。
他没再看我,只是对着我那套放在工作台上的乌木柄刨子,深深鞠了一躬。那是他刚来时,我送给他的拜师礼。
我一夜没睡维嘉资本,坐在堂屋的太师椅上,看着天一点点亮起来。
在他即将跨出院门的那一刻,我叫住了他。
“等等。”
我从里屋拿出一个用旧布包着的木匣子,递给他。
他打开一看,愣住了。里面是我几十年来积攒下来的图纸手稿,有的是修复古建时测绘的,有的是我自己琢磨的各种榫卯结构画法,还有一些是我年轻时游历各地,看到精巧的木构建筑时随手画下的草图。
这,是我这辈子手艺的精华,是我吃饭的家伙,是我安身立命的根本。
“这些,你拿去吧。”我淡淡地说,“你不是想让这门手艺发扬光大吗?没有这些根基,你就是空中楼阁。”
小林的眼圈一下子红了,他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,磕了个响头:“师父……”
“别叫我师父,”我别过脸去,“我担不起。你走你的阳关道,我过我的独木桥。”
我把他扶起来,最后说了一句:“记住,小林。木头是不会骗人的。你用一分心,它还你一分力;你偷一分懒,它就给你记上一笔账。什么时候,这笔账算不清了,你就回来。”
我把这个装满我毕生心血的木匣子交给他,就像是把一个能通往任何地方的罗盘,放在了这个年轻探险家的手里。
他要去寻找他地图上的“神国”,我不拦他。
因为我知道,这罗盘里,藏着我给他设下的最后一道保险。那些图纸上的一笔一划,那些结构里的一榫一卯,都蕴含着一个最朴素的道理——根基不牢,地动山摇。
当他一心追逐空中楼阁,忘了脚下的土地时,这罗盘的指针,自然会把他带回来。
他走了。院子里那棵石榴树的叶子,落了一地。
那一年,秋天来得特别早。
第四章 空中楼阁
小林走后,巷子里好像一下子安静了许多。
以前,院子里总是有叮叮当当的敲打声,拉锯子的声音,刨木头的声音,还有他时不时哼着跑调的歌声。现在,只剩下我一个人,和我那些不会说话的木头疙瘩。
日子照旧过。街坊邻居有谁家桌子腿坏了,椅子散架了,还是会来找我。我也不嫌活儿小,慢悠悠地接着,就当是活动筋骨。
关于小林的消息,断断续续地从外面传来。
一开始,是从电视和报纸上。那个“梦回江南”项目,宣传搞得铺天盖地。奠基仪式上,小林穿着崭新的西装,头发梳得油光锃亮,跟黄老板一起,站在一群领导中间剪彩。照片上的他,笑得意气风发,跟我印象里那个满身木屑的少年,判若两人。
后来,是以前一起干过活儿的工友,在街上碰到我,跟我说起的。
“老陈,你那徒弟,现在可了不得了!当上总工程师了,手底下管着好几百号人呢!”
“是啊,听说他们那个工地,跟打仗一样,白天晚上连轴转。用的都是新工艺,什么钢架结构外面包层木板,看起来跟真的一样。速度快着呢!”
“啧啧,现在的年轻人,脑子就是活。哪像我们,只会使蛮力。”
我听着,不说话,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,闷得慌。
钢架结构外面包层木板?那不就是穿了件龙袍的稻草人吗?风一吹就散架了。
我摇摇头,继续低头干我的活。我正在修复一张清末的八仙桌,桌腿的雕花坏了一块。我找了一块年头相近的老榆木,对着原来的纹路,一点一点地补。这活儿急不来,就像给老人看病,得有耐心。
有一天,巷口开五金店的老李,神秘兮兮地跑来找我。
“老陈,你猜我看见谁了?”他压低声音说,“你徒弟,小林!”
我心里一动,手里的刻刀顿了一下。
“他开车路过我店门口,没停。我瞅着他那脸色,不太好啊,煞白煞白的。副驾驶上还坐着那个黄老板,好像在冲他发火。”
我的心,沉了下去。
我知道,该来的,总会来的。
他们那个项目,追求的是速度,是“看起来像”。为了赶工期,很多本该自然风干的木料,都进了烘干房,用高温强行脱水。这样的木头,当时看着是干了,可内里的应力没消除,一遇到阴雨天,受了潮,就会变形、开裂。
他们用的不是传统的榫卯,而是大量的钉子和胶水。钉子会生锈,胶水会老化,时间一长,根本靠不住。
小林不是不懂这些道理。我教他的东西,他都记在心里。
可他被那个“神国”的幻象迷了眼。他以为,靠着一些投机取巧的“现代工艺”,可以绕开那些最笨、最慢的功夫,一步登天。
他忘了,盖房子,跟做人一样,根基最重要。你糊弄地基,房子就会塌;你糊弄手艺,手艺就会反过来糊弄你。
那个冬天,雨水特别多,淅淅沥沥,下个没完。
我坐在屋里,听着雨打在屋檐上的声音,心里总是不踏实。我仿佛能听见,在遥远的郊区,那些被强行催熟的木料,正在潮湿的空气里,发出痛苦的呻吟和断裂的声音。
第五章 第一场雨
开春的时候,出事了。
消息是老李告诉我的。他儿子在建委工作,听说了内部通报。
“梦回江南”项目,主体建筑刚完工,还没等到验收,就出了大问题。
一场连绵的春雨过后,项目里最核心的一栋仿古酒楼,也是小林亲自设计的“得意之作”,整个二层的飞檐,集体下垂、开裂。外墙包的那些装饰木板,因为冷热伸缩不均,也开始起翘、剥落。
最严重的是,连接各处景观的小桥,有两座的桥面竟然出现了肉眼可见的沉降。
整个“梦回江南”,一夜之间,从一个美轮美奂的仙境,变成了一个病入膏肓的废墟。
“听说黄老板气疯了,在工地上当着所有人的面,指着小林的鼻子骂,说要把他告上法庭,让他赔得倾家荡产!”老李咂着嘴,一脸同情,“这孩子,也是可惜了。多好的手艺,怎么就走了邪路呢?”
我默默地听着,手里的烟斗,半天没点着火。
我心里没有半点“我早就说过”的快意,只有一阵阵的揪心。
我能想象到小林当时的样子。众目睽睽之下,被他曾经最崇拜的“伯乐”指着鼻子痛骂,他亲手建造的“神国”在他眼前分崩离析。那种从云端跌落的滋味,比拿刀子剜他的心还难受。
那天下午,我破天荒地关了工房的门,一个人坐公交车,倒了两趟车,去了郊区的那个工地。
工地已经停工了,大门锁着,只有一个看门的老头。我隔着铁栅栏,远远地望着里面。
那些曾经在效果图上光彩夺目的建筑,此刻在阴沉的天空下,像一群卸了妆的戏子,显得那么狼狈和滑稽。飞檐耷拉着,像是折断的翅膀。墙皮斑驳,露出里面冰冷的钢筋骨架。
这就是他心心念念的“神国”?
这就是他赌上一切,甚至不惜与我决裂,也要追求的“远方”?
我站了很久,直到天色暗下来,寒风吹透了我的棉袄。
我没有进去,也没有试图联系他。
我知道,这个时候,他最不需要的,就是我的同情和怜悯。
他得自己一个人,待在那片废墟里,好好地看一看,想一想。
他得自己想明白,他到底是哪里错了。
回来的路上,公交车摇摇晃晃。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,想起了很多年前,我带着还是个孩子的小林,去山里看一座明代的古塔。
那塔,在风雨里站了几百年,依然挺拔。
我指着塔顶的宝刹,告诉他:“你看,为什么它能站这么久?因为它下面的每一块砖,每一根木头,都待在自己该待的地方,使着自己该使的劲儿。这叫规矩。坏了规矩,天大的本事,也盖不出能传世的东西。”
那时候,他似懂非懂地点着头。
如今,他用一座轰然倒塌的空中楼阁,才算真正听懂了我这句话。
这代价,太大了。
第六章 指针的方向
小林消失了。
黄老板的公司登报声明,解除了和他的所有合作,并且保留追究其法律责任的权利。“梦回江南”成了一个烂尾工程,也成了业内的一个笑话。
有人说,小林欠了一屁股债,连夜跑路了。
有人说,他受不了这个打击,精神出了问题,被家人接回老家了。
各种传言都有,但我一个都不信。
我知道他。他骨子里是傲的,是硬的。他会摔倒,但不会趴在地上不起来。
我照常开门,干活,吃饭,睡觉。只是每天晚上,都会下意识地把他那屋的门推开一道缝,看看里面的床铺。床铺上,整整齐齐,落了一层薄薄的灰。
我开始等他。
我相信,我给他的那个“罗盘”,那份刻在他骨子里的手艺和规矩,会在他最迷茫的时候,为他指明方向。
那个方向,就是回家。
夏天过去,秋天又来了。院子里的石榴树,今年难得结了几个又红又大的石 ઉ榴,沉甸甸地挂在枝头。
那天,我正在院子里给一张新做的摇椅上桐油,巷口传来一阵熟悉的、迟疑的脚步声。
我没回头。
脚步声在我的院门口停下,站了很久。
然后,一个沙哑的,带着疲惫的声音响起:“师父。”
我手里的刷子顿住了。桐油顺着刷毛,滴在地上,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。
我慢慢地转过身。
小林就站在那里。
他瘦了,也黑了,眼窝深陷,胡子拉碴,身上那件曾经笔挺的西装,现在皱巴巴地挂在身上,像件不合身的旧衣服。
他看着我,嘴唇动了动,却什么也说不出来,眼圈先红了。
我看着他,他也看着我。我们师徒俩,隔着一院子的阳光和落叶,相顾无言。
良久,我才开口,声音比我想象的要平静:“吃饭了没?”
他猛地低下头,肩膀剧烈地抽动起来。一个快一米八的大男人,就那么站在我面前,哭得像个孩子。
我没劝他。
我知道,这些日子,他心里憋了多少委屈,多少悔恨,多少不甘。让他哭出来,就好了。
我转身回屋,给他下了一碗面。卧了两个荷包蛋,切了点葱花,淋上麻油。
他端着碗,蹲在院子的台阶上,呼噜呼噜地吃着,眼泪一滴一滴地掉进面汤里。
吃完面,他把碗洗干净,放回厨房。然后,他走到我的工作台前,拿起那把我曾经送给他的乌木柄刨子,用手轻轻地抚摸着。
然后,就发生了开头那一幕。
他把那套刨子还给我,对我说,师父,我错了。那个“神国”,原来就是一片海市蜃楼。
我接过刨子,在他肩膀上拍了拍。
“回来就好。”
第七章 重新磨刀
小林又变回了从前的样子。
他脱下那身别扭的西装,换上粗布的工作服,每天天不亮就起床,帮我打扫院子,整理工具。
他话变得很少,大部分时间都在埋头干活。以前那个眼神里总是闪着光的“小狼”,不见了。现在的他,眼神沉静了许多,像一口深井。
他把所有的工具,都重新保养了一遍。锯子,凿子,斧子,墨斗……每一件,都擦得干干净净,磨得锋利如新。
尤其是我那套老刨子,他花了整整三天时间,把刨刃磨得吹毛断发,又用细砂纸把乌木柄打磨了一遍,上了蜡,光亮得像新的一样。
他做这些的时候,极其专注,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他和手里的那件工具。
我知道,他这是在重新磨自己的心。
那座“神国”的崩塌,把他的骄傲和浮躁,都砸得粉碎。他现在要做的,就是把那些碎片,一点一点捡起来,重新拼凑,打磨。
我们谁也没有再提“梦回江南”那四个字。
有些伤疤,不用去揭,让时间慢慢将它抚平就好。
一天,我正在画一张图纸,准备给邻居张大爷家修一下漏雨的屋顶。小林默默地站到我身后,看了一会儿。
“师父,”他忽然开口,“这屋顶的椽子,糟朽了三根。只换三根,怕是不牢靠。旁边的几根,看着没事,其实里面也可能被雨水浸透了。要我说,不如把这一片的椽子都换掉,再把上面的望板和瓦片重新铺一遍,才能一劳永逸。”
我抬起头,有些意外地看着他。
他说的,正是我心里想的。而且,他考虑得比我还细。
“那工钱,可就不是一回事了。”我说。张大爷家不富裕,我本来是想尽量给他省点钱。
小林摇摇头,眼神很认真:“师父,您教过我,咱们干活,求的是心安,不是图省事。张大爷这房子,是他和他老伴一辈子的家。咱们得对得起这份托付。”
我看着他,心里那块一直悬着的石头,终于落了地。
我笑了。
“行,就按你说的办。”
那是我第一次,把活儿完全放手让他去做。
从选料,画线,到上梁,铺瓦,我只在旁边看着,一句话不说。
他干得很慢,但是很稳。每一根椽子的尺寸,每一个卯眼的深浅,他都反复测量,一丝不苟。上梁那天,他没用吊车,而是学着我以前教他的老法子,搭了个“人”字架,用滑轮和杠杆,硬是把房梁一点一点地“请”了上去。
周围的邻居都来看热闹,啧啧称奇。
“老陈,你这徒弟,真是得了你的真传了!”
“这活儿干得,地道!”
小林满头大汗,脸上却带着一种久违的、踏实的笑容。
屋顶修好的那天,张大爷非要留我们吃饭。他老伴炒了几个家常菜,我们师徒俩陪着老两口,喝了几杯。
张大爷举着酒杯,眼圈红红的:“小林师傅,陈师傅,谢谢你们。这下,我们老两口,能安安稳稳地住到老了。”
小林端着酒杯,手有点抖。他看着张大爷脸上那质朴的笑容,看着这间虽然简陋但却温暖的小屋,忽然明白了什么。
他转过头,看着我,轻声说:“师父,我好像……找到那个‘神国’了。”
我笑了笑,跟他碰了一下杯。
“它一直都在。”我说,“只是你以前,光顾着抬头看天,忘了低头看路。”
真正的神国,不在云端,不在远方。它就在这一砖一瓦,一榫一卯里。它就在你用心做好的每一件活儿里,在别人那一声发自内心的“谢谢”里,在你每天晚上能睡个安稳觉的踏实里。
第八章 家的屋檐
日子,又回到了从前的轨道,但又有些不一样了。
小林不再是那个急于证明自己的少年,我也似乎从他身上,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。我们之间,少了一层师徒的隔阂,多了一份父子般的默契。
我的木工房,名气渐渐传了出去。不再是因为“修复古建的老师傅”,而是因为“陈氏木工”。很多人慕名而来,有的是真心喜欢传统工艺,想请我们打一套能传代的家具;有的,是一些有想法的设计师,想和我们合作,把传统榫卯工艺,融入到现代设计里。
活儿多了,小林劝我招两个帮手。
我摇摇头:“手艺活,不是开工厂,人多了,心就杂了。咱们爷儿俩,慢慢干,干一单,是一单。活儿是干不完的,但名声,坏一次就全完了。”
小林听了,点点头,没再坚持。
他现在,懂得了“慢”字的精髓。
我们接了一个很有意思的活儿。市里一个新开的图书馆,想在大厅里建一个全木结构的阅读角,不用一颗钉子,全靠榫卯拼接。
设计师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,很有想法,但对传统工艺一窍不通。他拿着电脑模型,跟小林比划了半天。
小林耐心地听着,然后拿出纸笔,把他那些天马行空的想法,一笔一笔地,落实成了可以施工的卯榫图纸。他甚至还考虑到了不同木材的伸缩率,在关键的连接处,预留了活动的“燕尾榫”,保证了整个结构的热胀冷缩。
那个年轻的设计师,看得目瞪口呆,对小林佩服得五体投地。
“林师傅,”他由衷地说,“我总算明白,为什么电脑永远代替不了人脑了。这些细节和智慧,是数据模拟不出来的。”
小林笑了笑,那笑容里,有自信,但没有了当年的张狂。
“这都是我师父教的。”他看了一眼正在旁边喝茶的我,说,“他说,木头是有生命的,你要懂它的脾气。”
图书馆的那个阅读角,成了我们的一个代表作。很多人专门跑去看,去摸那些严丝合缝的榫卯结构,感叹传统工艺的精妙。
小林没有因此而骄傲。他还是每天待在我的小院里,身上沾满了木屑。对他来说,外面那些赞誉,就像风一样,吹过就散了。只有手里这块实实在在的木头,才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。
又一个秋天。
院子里的石榴树,果子结得比去年还好。
我们师徒俩坐在树下,喝着茶。巷子里传来孩子们追逐打闹的笑声。
“师父,”小林忽然问我,“当初,你为什么不拦着我?”
我放下茶杯,看着他,就像看着多年前那个倔强的少年。
“因为,那是你自己的路。我能教你手艺,但我不能替你活。有些跟头,是必须自己去摔的。”
我顿了顿,又说:“我给你的那个罗盘,其实不是那些图纸。而是我教你的那些规矩,那些道理。只要你心里的规矩还在,不管你走到多远,迷了多久,那指针,最后总会指回家的方向。”
小林沉默了。
他伸出手,轻轻地摸着身边这张我们一起做的摇椅。摇椅的扶手,已经被岁月磨得光滑温润。
“师父,”他抬起头,眼睛里,又有了光。但那光,不再是灼人的火焰,而是温润的星光,“我想好了。以后,我就守着这个院子,守着这门手艺。哪儿也不去了。”
我笑了。
“傻小子。家,不是一个地方,不是这个院子。”
我指了指他的心。
“家,是在这里。只要你心里有根,有规矩,有对这门手艺的敬畏,那么,你走到哪里,哪里就是家。你盖的每一栋房子,做的每一件家具,都是一个家。”
阳光透过石榴树的叶子,洒下斑驳的光影。
我仿佛看到,很多年以后,当我也变成一捧黄土,小林会坐在这棵树下,对我现在这样,对他自己的徒弟,讲述着一个关于罗盘和远方的故事。
而那门手艺,那份匠心,就会在这样一代一代的讲述中,像院子里这棵老树一样,虽然历经风雨,却年复一年,生生不息。
这,或许才是我这一辈子,盖得最结实的一座“房子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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